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压伤的翅膀他不折断

头顶的雪簌簌地落着,筛粉般,挂满我额前的头发和睫毛。纷纷而下密集的雪朵儿被我嘴里呼出来的热气浪冲开,又很快漫卷回来。我的脸颊一阵阵地凉。

心更是沉入了地窖。

我徘徊在植物园里那条小径上。在接近一年的时间里,每天的早晚我都会从这条小径上走过,一边走一边祷告。祷告的重点之一,就是求神医治那个肺癌晚期的病人。

他是教会里一个姐妹的哥哥。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,他脸色蜡黄,眼神里透出被疾病重压的苦涩和无奈,却更闪烁着一份顽强的求生渴望。

从那时起,我就开始以祷告介入了他的生活。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,路边的小草冲破了重压在它上面的土块,顶着新绿的嫩芽争先恐后地向上生长.湖边的一株株碧桃,光秃秃的枝桠上已绽放出簇簇的花朵,仿佛一个个急待出嫁的新娘,等不及绿叶的陪衬就抢着上花轿了。从那时起,我的信心就如那小草和花朵般盎然地生长.我甚至忘却了我所面对的是全世界现代医学都束手无策的难题。因为我相信神的全能.

春去冬来。此刻,那条小径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毯。雪毯掩盖下的萧瑟的枯草,若隐若现,路边草地上一星惨白一星黯黄的驳杂,平添了几丝说不出的苍凉。眼里总有热烫热烫的东西,绵绵地往下滚落,脖颈上随即一阵阵的冰。我想起了他,他那顽强的求生的眼神。

上午我终于又看到他了.他躺在簇簇的花丛中,一动不动。穿着崭新的西服,打着领带,佩着鲜花。要不是墙壁十字架下的遗像提醒我,我真以为这只是一个穿着盛装睡着了的人。盛装入睡对他一点不奇怪。他一生要强,总想干成一番事业。如此一觉醒来,不就可以立即投入工作吗?

站在遗体告别室里,我的心中沸腾着无数个旋涡,水波一圈圈地上涨,漫溢,终于决堤而出。我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,来到我早晚祷告的小径上的。我真的不能相信这是事实。直到他被抬上殓车就要运去火化的那一刻,我还在想:或许复活的奇迹会出现吧。

作为基督徒,并非我对于永生的盼望太过暗淡,也并非我落入了只奢求神迹的灵恩的浅薄,而是一直以来踊跃于我心中,直到他的心脏和脉搏都已经停止跳动时都依然没有熄灭的信心之火,洞张着刻薄而乖戾的嘴,似一个亟待解答的问号,向我索求着答案。

对于他的疾病,我一直有确定的信心:神肯定要医治他。我并非没有区分过自己的良善愿望与真实信心之间的不同。这么长时间以来,好多次看到他的病情时,我会控制不住断定他肯定是不行了。然而,每次一跪下来祷告,心底里就升腾起巨大的信心:神要医治他。虽然总无法驱除人性天然的小信恶念之搅扰,但信心之火的燃烧和冲击,更让我难以抗拒。因此我也做不到不将这样的信息传递给他。

而且,在他身上确实也有圣灵能力的显明。一次次的死里逃生,让我们看到了上帝那无形之手的干预。然而几次反复后,他的身体确实是每况愈下了。但每次只要我一开口祷告,心里的强烈确证就是,一定要把信心之路坚持到底,神肯定要医治他。不单我一个人,许多为他祷告的人都有相同的感动。很长时间以来,我们的信心成了这个家庭在患难中的支撑。

然而,他终于还是走了。我当然知道他去了天堂,却禁不住悲痛的泪水。我心里莫大的悲痛与他的亲人们还有所不同,我的悲痛中更裹杂着一份痛心疾首的信心之路的迷惘。信主以来的四年里,我确实经历了上帝的又真又活,他对我细致的眷顾和呵护。他是我的慈父,更是恋人和朋友。差不多每天我都会持续两个小时的祷告,有时一开口就停不下来。如果没有与圣灵之间的真实交通,那这种祷告的火热和动力又是从哪里来呢?然而,突然之间,马丁• 路德所说的那个幽暗的上帝向我显现了。我的信心之路顿时面临着万丈深渊,一次信仰危机顷刻临到。

天边那绚烂的霞光悄然隐退了,漫天飞舞的雪花,白茫茫的天地,寒风凛冽。

几天来,我的神经高度紧张,像一根绷紧的弦,弦上挂着一个又一个的疑惑。

假如说,这样一次次深入而恒切祷告中的强烈确证,都竟然会是错误的,那我在许多次祷告中所作出的选择,又凭什么不会是错误的呢?而每一个选择都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我一生的轨迹。难道我的信仰人生其实只是建构在无数个盲从的基础上吗?

难道说对于至高者,有限的人类只能像怀疑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,只能通过圣经原则对其旨意进行否定式的界定,而无法通过恒切的祷告进行积极的寻求吗?难道说,我们对于他旨意的把握其实都只是建立在一种不确定的揣摩之上,而我们却一厢情愿地以为摸到了祂的心意?

那全然交托和凡事信靠岂不成了自欺欺人的游戏?问题是,我单纯地如此做了,而且是极端地如此做了。难道我们只是处在出于怜悯来纠正我们无数次盲从的光景中?

我们无数次盲从的光景中? 难道我们真是上帝手中的一只做试验的小白鼠?我又想起了他那么顽强的求生的眼神,一次又一次向上帝发出的呼求,禁不住再次疑惑,难道对于他的挣扎和呼求上帝就无动于衷吗?难道我们能指责病人作为信仰者不够有视死如归的气概吗?

刹那间一个恐怖的念头闪过脑际:这个上帝其实是我们无法与之交流的!他独行其事,也冷酷无情。他权能伟大,但离我太遥远了。如此一来,除了干巴巴的圣经原则,圣灵内住所做成的与人之间的活泼交流就完全封死。如此经上所说的“ 不要消灭圣灵的感动” 就成了一句空话。而我建立在信心之上的生活道路,一下子要完全推倒,重新设计和安排……

我顿时陷入了无比的恐慌。主啊!我本能地呼求。几年的信仰生活里,习惯了凡事向他呼求。然而,此刻只开了口,我却再也祷告不下去了,仿佛是灵里受了重创。只有泪水,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。心窝一阵一阵地疼痛:我被抛弃了,被欺骗了。一阵恐惧伴随着作为受造的无奈和绝望,强势地席卷了我。

这条弯弯曲曲通向远方的小径,在我的泪眼中模糊了。而一个女孩的背影却在眼前不断地清晰。她有时站在路边的枣树下,有时站在靠着小路的湖边。无数个凌晨时分,她早早起来,抱着一腔追求神的热情来到这里祷告。此刻那背影,无情地讥笑并刺激着我的视网膜。我悲痛欲绝。

一只小麻雀,跌跌撞撞地从我的脚边扑腾而过,似乎是翅膀受了伤。受伤的小麻雀呵,不知什么时候你能重新飞起来?

晚上我辗转难眠,泪水像是绵绵的丝线,不断地从眼角被往外抽拉。我知道,我进入一次信仰危机了。因为在这件事上我介入太深,我是用支撑自己生命的热情来投入的,也更因为我确实把自己的一生投注在了信心之路上。现在随着他的离去,我的个人生活产生了一系列多米诺骨牌效应。心里忧痛,不肯也无法受安慰。

除了昏天昏地的痛哭,我已经什么都不能做了。更为绝望的是,以现在的势态,恐怕我要走出这次信仰危机有点难了。我会因此跌倒吗?我不断地问自己。

这句话没有说错:女人之较于男人的优势之一,就是女人能无所顾忌地放声大哭。上帝好像也比较疼惜能在他面前痛哭的人。不知什么时候,哭着哭着,有一道光穿越了我心灵的层层阴霾,我心里顿时豁然开朗,泪水也渐渐止住了,我从床上爬起来,洗脸梳头。

正午时分,外面一道阳光穿过狭窄的弄堂打在玻璃窗上,屋子里便浮射出一层淡金色的光晕,轻轻浅浅地摇曳。我走到窗前拉开帘子,把窗户推开一道缝隙以换一换空气。我竟然看见了一只小麻雀停在外面的窗台上。淡褐色的短喙;骨碌碌转动的小眼珠,清明而透亮;光滑而柔顺的羽毛……

看见我,它扑棱了几下翅膀跳到了窗外的电线上,回头注目了我几眼,又腾跃而起滑翔天幕而去了。我心头一亮:这肯定是昨天我看到的那只受伤的小麻雀,是神让它来叫我到老地方去祷告。因为它飞去的方向,就是植物园,一年来我与上帝亲密约会的地方。

依然是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径,但昨天的积雪已荡然无存。一阶阶青石板,裸露着几分刚刚被霜雪洗涤过的淡青色的纯净。太阳照在湖里薄薄的冰霜上,折射出一片眩目的缤纷。远山的遒劲,近树的沧重,淡蓝的天,浮逸的云,清冽的空气…… 突然之间一种较之于春更为迷魅的冬之美,在我的心头弥漫和洋溢开来。

心里再次有暖流涌起,我眼中的美景映出了灵魂深处的一份清明。约伯曾经在苦难中一遍遍质问上帝,然而当神亲自向他显现时,他所有的疑惑顿时消失,就禁不住感恩和赞美!感谢主,他让我在经历的事情中看到了他全然美善的心意,心便得了安慰和满足。

一年来,我虽然坚持每天长时间地恒切祷告,但回头却发现,在祷告中我对于自己主权的交托还是非常不够,也很不舍得。我基本只是在恳切地求神来成就我所愿的,但对于甘心顺服他旨意的祷告却做得很少。这里面有人的血气和骄傲,以及根深蒂固的自我中心。因此我祷告中得到的确证,很可能与自己的愿望纠缠得难解难分。因此,己意有可能被一次次的祷告不断强化,甚至在心灵中产生它是完全来自上帝的确据。

而且在弟兄姐妹之间,一种心灵感动是极为容易相互感染的。当然我不敢断定这共同的感动就是错误的,但事实确实与我们的感动截然相反,而一般来说来自神的感动是一定要应验的。当然神知道,但并非他不干涉,而是祂在等待最合宜的时机。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的追求神的热情,其实是极为脆弱的。当然神也许要借着我们这有偏差的确证来达成他自己的目的。

他对于我个人来说, 相信这是神要借着这次给我的重重一击, 来调整我过于自我中心的祷告, 并让我对他的主权有新的认知, 也让我在他面前更加地谦卑。尽管这次我们的盼望和信心确实落了空,但我还是相信,神的旨意是我们可以通过恒切祷告来积极寻求的。

马丁•路德所心悚的那个幽暗的上帝确实存在,这也正是创造者与被造之物之间永远不可能跨越的本质差别.然而,出于他慈爱的本性,他愿意俯就卑微的被造之物,而彰显他可以亲近的性情。因为他知道,脆弱的人性需要这种亲密关系的慰抚。而寻求神旨意的一个重要环节是,我们要有清洁而顺服的心,所谓清心的人必得见神。随着我们的心越来越洁净,我相信我们在祷告中得到的确证,与上帝旨意吻合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.尽管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不断地弄错,但不要紧,这其实对我们的全然信靠不会产生任何影响.因为他是永恒中的全能者,能够把我们基于判断失误的人生轨道最终扳到他的旨意当中。这不表示我们被动和盲从,我们人生的经历就是寻求的带领的过程。

如果就信心层面来说,神显然绝对有医治疾病的能力。我更愿意相信,在一般情况下他是愿意医治的。这也是有圣经应许的,也有无数的事实为证。至于有的人得医治而有的人却没有得医治,在神的角度来说,这是他的主权。但就人的层面来说,却与我们对医治所存信心的大小有密切关系。不但我们得救是借着信心与基督联合,信徒的成圣和侍奉,以及领受神的恩典等无不是借信心与基督联合才能达成。而信心是圣灵所赐,它就像一个篮子,其容量决定我们所领受上帝恩典的多少。

在这一年多来,虽然我自以为有百分之百的信心,但仔细回想,其实这信心还是非常小的,而且也经常随着他身体状况的变化而波动。经上明确说,你们凭着信心求,一点不疑惑,信得着就必得着。当然这句话本身就说明事情本身是没有可疑惑的,这就排除了一切不在真理之中的祈求。但即便在真理之中的祈求,小信的恶念总是让我们经常地疑惑和摇摆。

我更愿意相信,信心也是一个不断操练的过程。也许在这一年多来,如果没有这样持续不断的信心中的祷告,他也支撑不到现在。也有可能是以我们所持有的信心,只够领受这么多上帝医治的恩膏。也许我们目前信心的沉淀,还达不到癌症得医治所需要的程度。这里我无意界定上帝主权与我们信心祷告之间的关系。这是一个奥秘。但在我自己的经历中,上帝与我们信心祷告之间确实是有活泼的互动的。

神对他的安排确实不是我们所期待的,但我们却不可以否定上帝如此安排的美善。我一直认为,上帝会医治他,并借这疾病锻造他的品格,然后让他的后半辈子为主做工。这也是他自己以及家人的迫切心愿。而且我们确实认为,这样的结果才是荣耀神,也让他们得安慰。但事实上,上帝在他身上所要收获的,远远超越我们的理解。

我们能看到,在一年多的疾病挣扎中,神其实就是借着他得医治这个美好盼望而一点点地锻造他的品格,挪去他多年积压内心的苦毒和怨恨。可以说他重生的外在生命表现,恰恰就在他离世前的一个星期内。我们都以为在他生命被更新的时候, 应该是他的疾病完全得医治的时候, 也是神要使用他的时候。但上帝却在他的生命被建造的时候, 迅速把他接走了。

由此我们看到,神要的并非他今后多少年为他所做的善工。虽然天上不缺他一个人,但其实地上的工场也不缺他的参与。神要的是他自己所栽培的生命,这是能够带到永恒中唯一的东西。假如他再活四十年,也为主轰轰烈烈地作工,但最后却骄傲、跌倒而离开世界,那不如现在带着极度痛苦中的感恩赞美去见主面,后者更加荣耀更为神所看为宝贵。神让他此刻离开人世,也许对于他的人生,其实是最为完美的安排。

而且他在走的时候,告诉亲人们说他要去天堂了,天堂是如此美好!这是一年多的时间里,他从来没有说过的话。其实一直以来他对于永生没有确据。神的奇妙之处在于,在他即将要离开人世的时刻,让他向亲人们确证了天堂的美好。这其实比身体上的得医治不知要珍贵多少倍,也是最让他的亲人们得安慰的地方。如此来看,我们越确信天堂的真实,就越不会因为他掌管我们的生死而发出“ 小白鼠” 般无奈而不甘的抗争。他存留我们在地上的气息是爱,他取走我们的灵魂,更是爱。

万事互相效力,让爱神的人得益处。原先以为神作了如此的安排,对于他的亲人以及用祷告来服侍的弟兄姐妹是一个沉重的打击,对于他那些不信的亲戚们更是一个羞耻的见证。但事实却远在我们想象之外。他的家人反倒在这样的一种苦痛中,更加超越了今生的维度来认识信仰的深刻本质。在现世任何宝贵的东西都无法安慰的生离死别面前,永生的信仰确实在脆弱的心灵中产生了起死回生的力量!

对于那些孜孜不倦付出祷告的弟兄姐妹来说,则更加认识到祷告服侍所最为宝贵的,并不是结果本身,而是这个服侍的过程.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学习如何彼此相爱,学习体贴并分担别人的痛苦;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通过祷告与神亲近,得着与主同在的甜蜜: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向主表明我们信靠他的心志,表明我们仰望他的信实和慈爱;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操练更加合神心意和更加有功效的祷告。

而对于那些不信的亲戚们,神却让他们从活着的人身上看到信仰抚慰和激励心灵的巨大力量,从而为神作了美好的见证。他们家的好几个亲戚因此决定要受洗归主。深哉,主神无法测度的智慧!

我们如此确信,我们花在主身上的一滴汗水都不会枉费.在圣经里主尚且说,凡因为你们是属基督的,给你们一杯水喝的,我告诉你们,他不能不得赏赐。…… 更何况儿女做在他身上的点滴呢?诚愿我们都不做马大,妄图用善工来讨主喜悦,我们却要做马利亚,把珍贵的香膏唯独膏在主自己身上。

主啊,你是配得赞美的,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……祷告之泉重新从我的口里喷涌,并在空中流溢成一道道光彩.突然我看到,脚边的草丛中飞腾出一只小麻雀,驾着那祷告编织的彩云,飞向幽邃的浩渺中.我能确定,它就是昨天我看到的那只受伤的小麻雀,也是正午在窗外招呼我的小麻雀.我似乎也看到,它栖息在耶和华圣殿前的青橄榄树上,那树上结满果子,清香四溢……